五楼宣传科那扇朝西的窗台上,永远倔强地立着半截白粉笔。那是老王的“老伙计”,打从他四十年前从苗岭深处的铁路小站调进机关,这粉笔就没离开过他。每当构思那些关乎铁道线上奋斗与荣光的材料时,老王总爱在蒙着薄尘的玻璃上划拉提纲。那些霜花般的字迹,在落日熔金的余晖里,仿佛被赋予了生命,化作液态的金箔,顺着暖气片在玻璃上洇出的细微沟壑缓缓流淌,映得整个办公室都暖洋洋的,充满了人文的温度。直到一年前,那台锃亮的AI写作终端像个沉默的钢铁巨人进驻办公室,显示屏幽幽的蓝光便如涨潮的海水,带着不容置疑的科技力量,一寸寸吞没了粉笔末在阳光下细碎而温暖的闪光。

机器吐出第一篇关于“春运新风貌”的讲话稿,只用了令人咋舌的十秒钟。老王摘下老花镜,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又重新戴上,盯着屏幕上那排整齐划一、毫无瑕疵的仿宋字体,感觉像在看一份精密的零件说明书。他的手指悬在膝盖上方几厘米处,无意识地划着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顿号和逗号,那是他握了半辈子粉笔和钢笔养成的习惯,如今却像被抽走了秤砣的老秤杆,在虚空中徒劳地寻找着熟悉的平衡与节奏。那些他曾字斟句酌、精心“调味”的排比句——比如把工务职工在崇山峻岭间扎根坚守的精神比作“青松咬定悬崖不放松”,把风雪中坚守岗位的身影喻为“钢轨上的灯塔”——此刻在屏幕上,都变成了标准化生产线上的螺钉螺母,精准,却冰冷,连比喻都带着流水线特有的、刺鼻的机油味,失去了往日的温度与灵气。

最初的日子,老王有些失落,甚至感到一丝被时代抛弃的恐慌。他开始在每个万籁俱寂的深夜,悄悄给那台冰冷的AI投喂自己的“私藏”。泛黄发脆的《苗岭彩虹》杂志剪报——那是他年轻时采写的通讯,记录了小站职工如何在塌方的险境中抢修线路——被小心翼翼地塞进扫描仪,老花镜片上因呼吸而浮起的细小尘埃,在台灯的光柱下,如同无数微型银河在镜面缓缓坍缩、旋转。当他曾经饱含激情写下的“抓铁有痕、踏石留颖被AI自动转译为“数字化改革攻坚,实现效能跃升”,当“老黄牛精神”被冷静地解读为“提升算力集群效能,优化资源配置”时,老王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憋闷,猛地推开了窗户。秋夜微凉的风裹挟着远处铁道线上隐约的汽笛声涌进来,卷走了窗棂间他方才用粉笔写下的二十三个歪歪扭扭的字——那是他心中尚未被算法格式化的、属于人的呐喊,像一群扑向路灯的飞蛾,在AI终端幽幽的蓝光里,悲壮地撞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细小火花,旋即湮灭无踪。

苗岭侗乡的秋雨来得缠绵悱恻,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潮气。那个清晨,打印机突然“咔咔”作响,像个哮喘病人般卡住了。老王费力地扯出被雨汽洇皱的稿纸,上面墨迹模糊,他凑近一看,不禁乐了——那句振奋人心的“踔厉奋发启新程”,赫然被误植成了“焯水发苦启新程”。“噗嗤”一声,老王笑出了眼泪,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。他拿起桌上那支陪伴他多年的红钢笔,在故障代码旁龙飞凤舞地批注:“机器同志,火候不够啊!这‘踔厉奋发’得是大火爆炒,香气扑鼻,哪能‘焯水发苦’呢?”从此,老王的办公桌便成了他与AI无声较量的战唱—左边,是他从旧书市淘来的、泛黄的《人民铁道》合订本垒成的“碉堡”,里面记载着铁路发展的峥嵘岁月和几代铁路人的热血青春;右边,是闪烁着复杂参数和数据流的AI终端,如同深不可测的“战壕”。而办公桌中央那盆老王精心侍弄的文竹,却仿佛一个狡黠的旁观者,正用它新长出的、嫩绿的枝蔓,悄悄绕过键盘的边缘,缠住了连接AI终端的数据线,像是要在无声中扼住科技的“咽喉”。

如今,宣传科的年轻人总能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象:老王那支磨得发亮的英雄牌钢笔,与小巧玲珑的U盘,并肩静立在一个素雅的青花瓷笔筒里。那笔筒,还是他当年在苗岭小站时,一位苗族老阿妈送的。钢笔与U盘,一旧一新,一静一动,像一株被精心嫁接的腊梅,左边枝头绽放着醇厚的墨香,右边梢头吐露着冷冽的数据之光,倒也生出一种别样的和谐。老王依然在每个起雾的清晨或灵感迸发的午后,习惯性地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写字。粉笔留下的苍劲有力的印记旁边,总会适时地跟着AI用荧光绿字体弹出的修改建议,那些建议如同老柳树枝干上萌发的新芽,在遒劲的旧枝旁怯生生地探头,带着一丝对传统的敬畏。

一个秋雨淅沥的加班深夜,当老王在AI生成的“构建智慧铁路云平台矩阵,赋能现代化综合交通体系”这段略显生硬的文字后,亲手补上“就像当年苗岭小站,我们手持连枷,在铁道线上组成的那道无坚不摧的连枷阵”时,他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回车键。刹那间,仿佛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——回车键竟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,溅起了满屏温柔的月光。那光芒,清澈、皎洁,与四十年前他趴在苗岭小站煤油灯下,在稿纸上写下“苗岭”二字时,窗外悄然洒落的那一缕清辉,在时光的两端,跨越了技术的更迭与岁月的鸿沟,精准地对接、共鸣,完成了这首传统与现代、人文与科技交织的《粉笔与蓝光的对位法》的辉煌终章。办公室里,蓝光与月光交融,粉笔末的微尘在光柱中舞蹈,一切都和谐得恰到好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