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袤的中国大地上,纵横交错的铁路网如同血脉,连接着繁华都市与偏远乡野。而在这漫长铁道线上,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一个个不起眼的小站。它们或许没有大站的喧嚣与繁忙,却承载着几代铁路人的青春、梦想、苦涩与温情。“小站人生活”,这五个字背后,是一段段被汽笛长鸣和钢轨铿

我生于西南一个小镇的铁路旁,记忆的起点便与那延伸的铁道紧密相连。每日,火车那雄浑悠长的汽笛声是清晨的闹钟,也是黄昏的催眠曲;车头喷吐的白雾在晨曦或暮色中氤氲弥漫,如仙境般缥缈;铁轨与车轮撞击发出的“咣当咣当”声,是童年最熟悉的节奏,仿佛大地的脉搏;枕木整齐地排列向远方,钢轨则如蛰伏的巨龙,不知疲倦地伸向天际。那个年代,“铁路老大哥”是国家的栋梁,是光荣与力量的象征;“铁饭碗”则意味着稳定的生活和旁人的羡慕。成为一名身着藏蓝色制服、肩扛责任与荣光的铁路工人,便成了我懵懂童年里,一个最坚定、最闪耀的梦想。

翁塘站,便是我后来扎根过的地方。车站西侧,一座饱经风霜的老水塔兀自矗立,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。塔身原本鲜红的漆皮早已剥落殆尽,裸露出的砖石在风雨侵蚀下显得灰败斑驳,无数细小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,仿佛一位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。它就像一枚被时光锈蚀的巨大图钉,固执而顽强地钉在站台边缘,见证着小站的兴衰更迭。它歪斜的影子,在清晨的薄雾与黄昏的霞光中被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也一并钉住了几代铁路人沉甸甸的青春、汗水与那些难以磨灭的记忆。站区的日子,也如同这水塔一般,带着一种特有的滞重与缓慢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
每日破晓,当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,寒气还未散尽,大坳站(镇远站下辖的一个更小的站点)的职工们就得早早起身,裹紧略显单薄的衣衫,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,或是穿行在迷蒙的晨雾中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站台角落里那口老井。他们必须赶在5点20分那列墨绿色的通勤火车进站前,从井中打满一桶桶带着铁锈味的腥浊井水。桶底总是沉着一层细密的泥沙,提回宿舍倒入大水缸后,需静静沉淀至少三个小时,才能小心翼翼地舀起上层相对清澈的水烧开饮用。

工长家的小女儿,是这片由钢轨、水泥和灰色宿舍构成的单调图景里,一抹鲜活跳跃的亮色。她梳着羊角辫,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乌溜溜地转,总爱蹲在自家厨房的大水缸前,瞪着好奇的眼睛,看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,斜斜地照进水缸。微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,闪烁不定,她便会咯咯笑着拍手,清脆的童音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:“看呀!是会跳舞的星星!好多好多的星星1这份属于孩童的纯真浪漫,却在她十二岁那个蝉鸣聒噪、暑气蒸腾的夏天戛然而止——一碗刚盛出来、热气腾腾的玉米粥里,赫然蜷缩着半条粉红色的红线虫。小姑娘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,哇地一声哭出声来,泪水决堤。从那以后,她再也没有数过水缸里的“星星”,那双曾经充满好奇与喜悦的眼睛里,也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影。

老王洞站,则是另一番景象。它深藏于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中,是地图上都难以寻觅踪迹的五等小站,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。曾在这里支教的小刘老师,至今仍清晰地记得1983年那个异常酷寒的冬天。教室里的玻璃窗,整夜都凝结着厚厚的冰花,形态各异,有的像盛开的花朵,有的像奔驰的骏马,奇异而美丽,却也像一道冰冷的屏障,隔绝了窗外所有可能的暖意。孩子们的小脸冻得通红,像熟透的苹果,握着铅笔的小手肿得像红萝卜,僵硬而不听使唤。写作业时,他们不得不轮流凑到教室中央那盏唯一的、昏黄摇曳的煤油灯旁,借着那点微弱的光,一笔一划地书写。

学生石头的语文课本,封皮早已磨破,边角卷起了深深的弧度,像是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纸。书页上,除了他歪歪扭扭的字迹,还总是点缀着几块洗不掉的、暗黄色的油渍。石头的父亲是一名养路工,常年在沿线奔波,每月只能回家一次。他心疼儿子夜晚在昏暗光线下读书费眼,便特意托人从通勤车上捎回半瓶擦机器剩下的废煤油。于是,每个夜晚,石头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,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就顽强地亮了起来。母亲借着那微弱的光芒,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家人的衣裳;石头则趴在小板凳上,借着跳动的灯火预习功课。油烟无声无息地升腾、弥漫,悄然浸染了书页的边角,留下了那些独特的印记。

后来,随着铁路的飞速发展,小站的条件也日益改善,电灯取代了煤油灯,明亮温暖。那本承载着特殊记忆的课本,连同那个物质匮乏却情感丰沛的旧时光,一同被送进了铁路博物馆。在冰冷的玻璃展柜里,它静静地躺着,旁边的说明牌上只有一行简单的文字:“二十世纪铁路沿线小学教具”。寥寥数字,概括了它的身份,却无人知晓,那顽固油渍的背后,曾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深沉无言的挂念,和一个孩子在昏黄灯光下刻苦攻读的倔强身影。

郝家小卖部,则是翁塘站职工们下班后唯一的“乐园”与精神慰藉。那斑驳的铁皮柜台,不知被多少双带着机油和风霜的手摩挲得锃亮,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焦痕——那是夜班师傅们抽烟提神时不小心烫下的印记,每一个焦痕都可能记录着一个疲惫的哈欠,一段短暂的闲聊,或是一个未说出口的心事。

当年,铁路职工的工资微薄,娱乐活动更是匮乏单调。下班后,大家最常做的,便是揣着口袋里仅有的、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两毛钱,来到郝家小卖部,买上一颗水果糖。剥开糖纸,将那小小的甜蜜含在舌尖,甜丝丝的味道瞬间便驱散了夜班的疲惫与身体的寒意,仿佛能一直甜到心里,甜透整个寂寥而漫长的长夜。

小卖部里最受欢迎的商品,要数那种印着大朵金色牡丹图案的墨绿色铁皮暖壶。灌满滚烫的开水,它能保温足足八个小时,是冬日里养路工、巡道工们外出作业时抵御严寒的必备宝贝。但店主老郝心里却明镜似的,许多年轻的青工们买它,不仅仅是为了取暖。深山里的孤寂,像一张无形而沉重的幕布,常常在寂静的夜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有些青工心中憋闷了,或是想家了,又无处诉说,便会在宿舍里故意将暖壶猛地摔在地上。

“砰1一声巨响,壶胆爆裂,玻璃碎片四溅。这突兀而短暂的喧嚣,能瞬间撕裂那令人窒息的寂静,填满空荡的宿舍,也将心中积压的苦闷、烦躁与无助,随着那声巨响和一地狼藉倾泻而出。老郝从不责备他们,只是默默地走过去,拿起扫帚,将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碎片一片片扫起,嘴里轻声叹息着:“这些暖壶碎片啊,就像咱们小站人的日子,看着扎手,带着疼,也带着苦。可你细瞅,在太阳底下,在灯光下,它们总还反射着那么一点亮晶晶的光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