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三月,我踩着琴钉般的道砟向南而行。钢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宛如两条被时光淬炼的银链,串起贵州高原五十载春秋。1978年湘黔线第一声汽笛穿透苗岭晨雾时,不会有人预见,这条穿山越岭的钢铁巨龙,终将蜕变成穿梭云海的银色游龙。当复兴号列车掠过侗寨飞檐,钢轨震颤出的声波里,分明藏着半世纪光阴窖藏的陈酿。

苗岭群峰如墨色屏风次第展开,云雾在层峦间织就流动的纱帐。那些深嵌山腹的隧道是时光的竖琴,每当列车穿行,岩壁便与轮轨合奏岁月的交响。工务段的老周摊开布满茧花的手掌:"这些茧子丈量过的钢轨,连起来能绕赤道三圈半。"他粗糙的指尖抚过轨面,道钉的螺纹里还凝着三十年前某个雪夜的体温。当列车掠过清水江特大桥,钢轮与轨缝的撞击声在山谷荡起回音,恰似大山为坚守者轻轻哼唱的摇篮曲。

山涧清泉日复一日淘洗着灰白道砟,如同养路工浸透油渍的手套抚过年轮般的轨枕。四十三载巡线生涯,让我能读懂山风捎来的每个讯息:三月的油菜花潮裹着钢轨的震颤,七月的暴雨在边坡敲响预警的鼓点,十月的浓雾濡湿信号机的睫毛,腊月的飞雪给道岔盖上蓬松的棉被。那些被巡道锤叩醒的黎明,那些与塌方抢速的深夜,都化作钢轨接缝里细密的年轮,镌刻成铁路人写给大地的十四行诗。

落日熔金时分,站台雨棚的剪影在钢轨上流淌成五线谱,信号机的红光在暮色中跳动成音符。老线路工张师傅摘下油渍斑斑的帽子,露出被安全绳勒出沟壑的额头:“当年亲手栽下的里程碑,现在都长成小伙子了。”他布满裂痕的掌心纹路里,早已嵌进道岔转辙器的棱角——这是十万次俯身检修留下的生命印记。当月光漫过苗家吊脚楼,天窗修作业人员的灯影仍在群山间游走,像一串永不熄灭的星子,守护着钢铁动脉的脉动。

夜色渐浓时,线路开通后,第一列火车拖曳着光轨掠过山脊,恍若银河坠入人间。钢轨在星光下泛起幽蓝,将侗寨的炊烟与都市的霓虹缝合成时光锦缎。当大山子民的笑语惊飞夜栖的鹧鸪,我看见五十载风霜在道砟缝隙里结晶成盐,而春风正将巡道工遗落的汗珠,酿成漫山遍野的映山红。